作者:龙成鹏
芒市地处云南西部,是德宏州的州府所在地。今日君今天推荐的这篇文章,为我们梳理了人类学家田汝康和早期民族工作者韩朝刚、马绍忠等人对芒市的记载,为我们构建了一种对芒市的想象。

丨芒市全景
关于民族和地域的文化建构,通常都是滞后的。而且,在旅游产业主导下,这些旧的,当然也是美好的想象反倒大行其道。可能和很多人一样,我对芒市的认识停留在《月光下的凤尾竹》这样的意境里。
第一次来芒市,对这里的一切感到陌生。尽管芒市的人口规模只有约15万,但作为一个现代城市的基本功能一应俱全。在外界,德宏现在依然被赋予很多异域想象,但走在州府芒市的街头,除了冬季依旧让人感到十分舒适的气候和路旁高耸的热带植物外,这里并没有其他更多的异域体验。
读了人类学者、民族工作者们在深入探访这里后撰写的报告,我看到了另一个芒市,一个或许更接近于我们想象的芒市。
1从芒市到芒市

丨芒市旧照
1954年6月8日抵达芒市的民族工作者马绍忠对芒市呈现出的面貌,颇感意外。
芒市在我的想象中既然称为‘市’,一定是一座不小的城市。但走近一看,完全不像个城市,只像个农村或小镇。没有什么街道,只是以公路为街,在公路两边搭建了一些洋铁皮为屋顶或低矮的茅草房,洋铁皮早已锈迹斑斑。店铺里和街边地摊上摆着一些品种很少的洋货,主要是缅甸进口的英国货,有牙膏、肥皂、僧帽形的铝锅等。这幅景象和内地有显著不同。(马绍忠:《马绍忠学术文选》)
比马绍忠整整早两年,同样第一次去芒市的韩朝刚,对芒市的乡村底色同样印象深刻。他是云南省委派出的具有历史意义的第一支民族工作队的成员,1952年6月4日抵达芒市坝子时,他也有着与马绍忠相似的体验。
进入芒市坝后,跃入眼帘的是竹林掩映的傣家村寨,芭蕉是住房的门户,竹篱作围墙,村头寨尾丛丛挺拔的大青树,树下许多农民光着上身在小憩。
当我们愉快地走着看着周围时,突然有人说,芒市到了。我们惊讶地问:这就是芒市?我们不相信,说:别开玩笑,还远着呢。又走一段路,果然打前哨的同志已来安排我们休息和住宿。我们被领到土司衙门里一间用竹篱围起来的草房里,床是用竹笆搭成的,床上铺了一层稻草,这就是我们的住地。(韩朝刚:《忆在潞西开展民族工作的片断》)

丨芒市旧照,边民赶摆
芒市这个地名里的市,让当时的人误解。韩朝刚说,实际上这个地名是古茫施路(编者按:元十三年即公元1276年,元朝以今芒市为治所设置茫施路,设立行政机构茫施路军民总管府,茫施作为行政区划名称始于此。)谐音演变而来,跟城市这个市的汉语意思没有什么关系。
今天的芒市也同样让人误解。
行政上的芒市,既是一个镇——芒市镇,也是县级市——芒市(2010年从潞西市改为芒市)。而人们偶尔提起的芒市土司,从管辖面积看,则又是一个比芒市镇大,比芒市(过去的潞西市)小的行政单位。
大体上,今天的芒市,在1953年土司制度废除之前,分属三个土司。其中一个就是方氏世袭的芒市土司。据韩朝刚1952年的观察,当时的街道宽3米,两边有小杂货铺,一家理发店和两家饭馆,被昆明去的工作者调侃地说成是芒市的正义路。而政治机构则包括当时外逃的土司代办方克胜的三层铁皮屋顶的小洋楼、瓦顶的几栋官署和衙门。政治中心与集市紧挨着,这就是现代芒市的雏形。

丨芒市旧照
作为肩负重要使命的民族工作者,韩朝刚所属的民族工作队抵达芒市后,在不触动当地政治格局的情况下,做好事,交朋友。他们所做的好事之一,就是开荒种地,后来的州政府所在地(现在早已是市中心)就是他们当时新开垦出来的。
1957年4月,当马绍忠第二次到芒市时,这里已发生了很大变化,已形成了一座初具规模的城市。德宏州委、潞西县政府都已建起了新的办公楼,再加上早已建成的自治州办公大楼(三层),还有宾馆、招待所、《团结报》报社、新华书店等许多新建筑,以及商业财贸部门的新店铺所形成的新街道。原来简陋的芒市小镇已不复存在了。
可以说,芒市的现代州府的城市功能和雏形,是1952年到1957年之间奠定的。而这些过去,很容易被眼前这座繁荣小城的现状所遮蔽。
2田汝康笔下那个世外桃源

田汝康的《芒市边民的摆》于2008年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作者用具体的例子介绍了自己在人类学领域中探索到的研究方法和经验。
1940年代人类学家田汝康在芒市做田野调查,写下了《芒市边民的摆》。这本书本来只是写芒市土司那个远比今天小的傣族社区,但是,因为地名变迁,我们读这本书时,都把他描述的那个傣族文化的世界放大到芒市今天整个行政区。不过,田汝康笔下的芒市依旧魅力无穷,为我们想象今天的芒市提供些许浪漫的起点。
1940年、1942年田汝康两次到芒市(芒市土司辖地),在《芒市边民的摆》导言中写到,当地傣族(当时叫宗族,而不是民族)村民对他特别好。有一次他病倒在床上,请房东帮他折一两枝素馨花来欣赏。结果,不到一会儿,这个消息便传遍全寨。认识的青年男女,个个都送来素馨花。瞬间,整个房子全挂满了素馨花。离开田野地的时候,田汝康看到了村口路旁榕树的浓荫下双双充满无限深情的瞳子,这最后的凝视,让他竟有一种道德上的负担,怕几百个最纯洁的边民感到他们受到欺骗,怕自己理想堕落,怕犯下不能加以饶恕的过错。

丨芒市土司私邸里读书的贵族子弟
对搞学术或文化的人来说,村子里那些研究对象对他们无私的帮助、真诚的信任和超乎实际的期待,是一种宝贵的人生经验。田汝康说,在那木村5个月的生活,让他从心灵上领悟到什么叫做友谊,以及完全了解认识到天真、坦白、朴素这几个字眼的涵义。
1942年,田汝康刚刚离开这里,日军就占领了芒市,并且直抵保山的怒江边。在这次中华民族的劫难面前,他笔下那些让他恋恋不舍的纯真傣族,会遭遇怎样的苦难呢?
马绍忠1954年初访德宏时,距离那场战争并不远。事实上,战争留下的景观,已经震撼人心。他从保山前往200公里外的芒市,在路过怒江时,见到路边很多子弹壳。当时每天都有许多老百姓来这里捡,是他们的一项收入来源。
3芒市的汉族歌曲文化

在芒市,山歌节已经成为北部汉族较多的几个乡镇常规的文化活动项目,这些活动上,除了唱山歌,还增加了一些其他娱乐项目 摄影:杨帮庆
芒市,并不只是有傣族风情。这里行政上有1街道、1农场、5镇和6乡,据2010年数据,全市总人口390766人,其中汉族人口超过55%,傣族和景颇族分别占34%和7.5%。当得知这里不仅有汉族,而且这里的汉族还有一些独特的文化传承时,我仿佛又发现了另一个芒市。
董生富,芒市的一个汉族歌手,积极向外传播着芒市汉族的音乐。他的家在芒市北部五岔路乡的一个村子,距离市区42公里。这里海拔1400多米,属于北部的龙江和南部的芒市河的分水岭,其生态与芒市河谷底的傣族聚居地颇为不同。他的家族从腾冲迁入,更早的祖先据说来自江苏南京,而时间可追溯到明代。在滇西,很多驻守边疆的汉族逐步融入当地文化,与周边少数民族杂居。董生富的家族,以及芒市北部的汉族,应该都属于这类。

丨芒市汉族的腰带比较有特色,摄影:杨帮庆摄
文化上,这些世居在边疆的汉族有自身特色,既与祖籍地不同,也与当地少数民族有分别。比如,董生富擅长的山歌,就自成体系,大体与周边陇川、盈江和保山市腾冲一带的汉族山歌属于一个类型,具体唱法,则又有一些区别。
2008年当地学者焦丹对董生富的家乡五岔路进行过比较深入的民歌调查,她先后录制了300多首汉族民歌,并对这一带的山歌进行了分类。她结合当地的分类方式,把芒市山歌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山歌,一类是调子。这两者习俗功能不同。前者不能在家唱,后者主要是在家里演唱,在节庆里演唱。
山歌有对唱、独唱和合唱三种形式。独唱最多,但对唱最为热闹。对唱的山歌大体又分为几种:开口、邀约、夸口、结交、辞别、送路、戏谑、为难对方的破扎调等。

丨芒市北部山区汉族的服饰 摄影:杨帮庆
调子只在家中有红白事的时候唱。调子有长调和散调。长调篇幅较长,内容独立,情节突出,主题鲜明。它的内容很广,有在仪式举行过程中的仪式歌,如《一杯酒》《堂前调》《求亲调》等,也有仪式结束后在主人家玩闹的长调和散调。散调有经多年传唱,内容较为固定的,也有根据现场情况临时创作的。
总之,芒市汉族的民歌,有自身的传统。这些民歌背后,是当地汉族源远流长的民俗和信仰。比如,结婚时女方家要摆花盘。这时候主人备下糕点、果品邀请新娘的伙伴来唱祝贺和惜别的内容。这些内容,都属于通常的喜调。而老人去世也要唱歌,所唱的则是散花调。

丨山歌节上的汉族妇女 摄影:杨帮庆
芒市的汉族民歌,唱词类似七言律诗。比如:
男:对门山上桂花开,水漫水桥过不来。
有情有意小阿妹,唱个山歌送过来。
女:高山坡头种辣椒,你说呢刁我也刁。
想问表兄话一句,风流大路哪一条。
这是董生富的对唱山歌《妹是好花在山林》。押韵,前两句是比兴,后两句才是说实际内容。贵州西部、云南东部的汉族山歌也都有类似这样的模式,差别在于托腔等等演唱细节。
这种在野外唱的芒市山歌,特点是高亢婉转。这两个词用来形容民歌虽然都用烂了,但对于芒市山歌,就只有它们最贴切。此外,字面上的歌词,不是实际唱出来的音节。唱的时候,还要加一些啊一类的语气助词。

丨芒市汉族的民歌,是当地群众文化的重要内容 摄影:杨帮庆
芒市民歌,有一部分是描述过去的生活和习俗。这类民歌和随时改变的山歌还不同。它反映的是过去的生产生活。比如,《采茶调》按月份顺序叙事、抒情:
二月采茶茶叶发,手掰茶枝采茶芽。
郎采多来妹采少,随多随少带回家。
三月采茶茶叶青,茶叶树下绣手巾。
两头绣起茶花朵,中间绣起茶叶心。
……
《放羊调》则讲述放羊人的痛苦经历。
……四月放羊雨水多,身背罗锅上山坡。打得干柴煮饭吃,拿得生柴火烟多……十二月放羊满一年,赊个猪头来过年。猪头洗洗放下锅,屠户追着来要钱。捞起猪头还人去,落口清汤过肥年。
尽管像焦丹这样的当地学者对这些音乐做过一些录音整理,但活态的传承似乎也不应忽略。不过,在芒市,董生富告诉我说,汉族文化做非遗保护比较困难,他一直都希望把这一带的民歌列入非遗的传承项目。
董生富出生于1971年。1984年,他初中毕业后在放牛、放羊中学会了山歌、调子。1996年结婚后,他逐步退出了歌坛。大约到2000年时,无论是他个人,还是他的村子和周边地区,都变得越来越沉寂。
董生富说,过去村子结婚这样的场合,唱歌是通宵达旦的事。现在有时是完全不唱,有时尽管还唱,但也只是象征性唱一点,再不复当年的盛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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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这些诞生于优美自然环境的山歌,今日君想,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天真、坦白、朴素这几个字眼用来形容芒市的各个民族,都再恰当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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