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要调到机关了。
星期一早上上班，向阳先把股长的办公室打扫干净，然后再打扫自己所在的财务室。史助理来了，烧水、泡茶。接着席会计就来了。
向阳正在拖地，她走近他，悄悄戳了一下他的胳膊，说：小向，你过来一下，我有话给你说。然后踮着脚尖走到财务档案室去了。向阳跟着进去，席会计带上门。
小向，你要调到机关去了，知道吗？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我小叔子昨天晚上告诉我的。所以我一早就赶紧通知你。你知道，现在往机关调可难了，他费了很大劲呢。
谢谢席会计！向阳兴奋得差点跳起来，麻烦您给易主任说一声，我回头一定感谢他。
没事没事！席会计连连摆手，他家里有的是好烟好酒，啥都不缺，你还没结婚呢，手头还是要省一点。放心，有大姐在，这事包在我身上！——她拍着自己的胸脯——不过，你嘴巴要紧一点，不要到处乱说，免得节外生枝！事情还没有最后定下来，知道的人太多，不但起不了好作用，说不定还有哪个眼热的人踩你一脚！
是是是——向阳十分感激，觉得眼泪都快要漾出来了。幸福太任性了，说走就走，说来就来。或者说，幸福太深沉了，爱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永远猜不透它的心思。多少个日子以来，向阳在渴望中消磨着耐心，挥霍着青春，仍然得不到它的青睐。可在这一刻，一点准备也没有，它竟然就来了。
他第一时间把信息告诉了郭纪芬。真的吗？她在电话里喊了起来。
嘘——他压低声音，还没有接到通知，你要替我保密。
嗯——她也压低了声音，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
通知第二周就发到了单位政治处，让向阳下一个星期一到纪检处报到。一个毕业不到两年的财务干部，忽然跨界调到政治部工作，这个跨度实在有点大。一时之间，单位说什么的人都有。有人说，别看向有勇退休了，余热还在，到底还是把儿子弄到机关去了。也有人说，送钱谁不会？这就跟清朝捐官是一个道理，钱少了就捐个候补知县，候上一辈子也授不了实缺。钱多了就不一样，可以捐个三品的道台，再多花点钱，不但能任实职，还能挑肥拣瘦！还有人说，向阳这小子，别看平时呆头呆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没想到竟然是闷声发大财的主儿！听说人家交了一个有来头的女朋友，愣是被女人推到主席台上了。
流言伴随着二氧化碳，从那些别有用心的嘴巴里扩散，然后钻进无数个好事者的耳朵，经过沉淀和发酵，再一次从这些嘴巴里扩散出去，钻进更等着兜揽新闻的耳朵。就这样，流言像瘟疫一样，拐弯摸角，四处扩散，终于拐进当事人的耳朵。
向阳听了自然生气，却没有办法解释，这种事情只会越描越黑，谁会信你的？更何况他自己也很纳闷，为什么自己会调到纪检处，而不是财务处？私下里问席会计，她也说不清楚。但不管怎么说，这总是好事。晚上，他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向阳很少给家里打电话，给父亲打得尤其少。每次打电话，母亲关心的话题只有一个，就是他的终身大事，她至少托过十个以上的人给他介绍对象。昨天那个女孩怎么样？后天周末，我给你李阿姨说好了……永远都是这些话。
父亲的话题也只有一个，就是工作。不要听你妈的，男人要先立业，后成家。你还有啥不满意？我们那会儿比你辛苦十倍都不止……时时处处都要教他做人。让他不胜其烦。
晚上这个时候，母亲跳广场舞去了，父亲一个人在家里。到了城市以后，李爱月比向有勇适应得更快，很快就和小区的几个中老年妇女打成一片。工作日，她跟着两个年轻的跑保险。周末，和几个年龄大的爬五泉山。一日三餐，基本都在外面吃。晚上六七点钟到家，匆匆忙忙换一件衣服，又下楼跳广场舞去了。向有勇不爱看电视，也不打牌，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就是到楼下蹓弯。一来二去，也认识了不少人，年轻的，人家嫌他老，不带他玩。年老的，他又嫌人家老，脚步不灵便，散步一个小时，走一半，等一半。而且他说话又不中听，常常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慢慢地人家也不愿意搭理他了。所以，他一天到晚基本都窝在家里，还要上灶给自己捣鼓吃的。向有勇被人伺候习惯了，烧锅燎灶哪里会？屋里烟熏火燎，呛得人睁不开眼，饭不是夹生就是糊了，对付着吃几口，然后就坐在沙发上生闷气。越想越来气，狠不得抓个人来吵架，可李爱月一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压根儿没功夫跟他拌嘴。好不容易等来儿子一个电话，正好借着机会发泄对李爱月的不满。向阳耐着性子听了几句，见他说个没完没了，只好打断他，把自己调到机关的事告诉了他。
是吗？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语气很平静，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爸，机关用人也太不讲章法了，是不是？
什么章法？技术岗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政工部门有几个干部是政工科班出身？如果政工部门要求专业对口，那这个部门早就关门大吉了。
也许吧。向阳有点不高兴。父亲是一个非常情绪化的人，一句话可以有很多种说法，可他总是拣最不中听的方式来表达。所以，每次他总是条件反射似的走到他的对立面。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两人又得刀兵相见了。向阳心想，他毕竟还在退休适应期，一时半会儿还分不清台上台下，就对他宽容一点吧。这次多亏了席会计帮忙————他岔开了话题——原来我总觉得她人品不好，没想到还是一个热心人。
你说席娅妮——是热心人？听向有勇的语气，好像并不接受这个说法。
是啊！向阳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她会这么好心？向有勇不以为然，用一种近乎嘲讽的语气说，这个人实在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上蹿下跳，唯恐天下不乱。我当团长时，收拾过好几次，她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做出一副可怜样，对错误认识得很深刻，但就是坚决不改。本来要安排她转业的，想想算了。我是把她彻底得罪了。我想，她不给你穿小鞋就谢天谢地了，倒不敢指望她帮你！
爸，你这话我就不爱听。向阳说，人家帮我，没有提任何条件，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你不领情就算了，也犯不着说风凉话吧？我挂电话了……
向有勇没有吭声。他应该在抽烟。向阳在电话里就能闻到烟味。如今的父亲，只有在抽烟的时候才显得特别冷静，烟给了他充分思考的空间。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前段时间，你龚叔叔给我打电话了。他这个人，还是很看重战友感情的。
哦？向阳有点意外，你们不是好多年都不联系了吗？
是啊！我们有七八年都没有通过电话了。向有勇悠悠地说，你前段时间给欣玥带东西了是吧？欣玥给他爸说了，他就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们聊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唉，人老了就难免念旧，说起当年在D城的日子，真就跟在眼前似的。哦，对了——他叭嗒叭嗒地抽着烟，他还提到你了……
向阳的心跳加速了，脸上一阵阵发烫。虽然他和欣玥现在界限分明，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从童年到青年这段最美好的时光，他们的人生是交织在一起的，就像被打散搅匀的鸡蛋，已经无法把蛋黄从蛋清中剥离出来了……欣玥的父亲会向父亲说些什么呢？
他浮想联翩，却又不好意思问父亲。两个人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向有勇说：我累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挂断电话，心绪久久难以平静。自己人生的脉络，已经很清楚了，在D城结婚、生子，把这些人生必不可少的元素一一置办周全，接下来就是等着孩子长大，送入大学，等着转业或退休……不出意外的话，父亲走过的路，他还要重新走一遍，就这样。未来的路，一目了然，就像你在进入考场之前，考官一手发考卷，一手给答案，你连作弊的快感都体验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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