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这天,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天,雪有一拃多厚。暖气还没送,屋里屋外又湿又冷。翻箱倒柜找衣服,顺便整理一下衣橱。在一个花包袱里又发现那件对襟小棉袄:红绸碎花,订着盘扣。
这是结婚时母亲飞针走线为我缝制的嫁妆袄。母亲说,红到三十绿到老,当时还做了件绿花的和这件红的是一对。红袄绿袄,因为不时兴,没几年就不穿了。衣橱里新衣进旧衣出,记不清送出去多少,唯独这件小棉袄一直没舍得。
年轻时,每到天冷母亲就絮絮叨叨催促多穿一些,暖和。那时爱俏,对母亲的劝告,表面上答应下来,却依旧我行我素。尽管母亲做的棉袄既暖和又板正,可还是嫌穿上它鼓鼓囊囊不好看。那几年,时兴一种吊里的毛衣,彩色的绒线编织出美丽的图案,穿在身上大方得体,很洋气。后来鸭绒袄,驼绒裤,以及轻便的羊绒衫渐成新欢,老棉袄就压在了箱底。每年夏天,日头好的时候拿出来晒晒,就又放回去。
多年后,在街边摆了个小摊卖羊肉,那个冬天似乎格外冷,尽管像包粽子似的把自己一层层裹严实,只露出两只眼睛,寒风却还是会突出重围,肆意袭击我,仿佛要劫走身上所有的暖。立在冰天雪地里,又想起箱底那件棉衣。找来穿上,老棉袄的温暖悄无声息地将我包围。十层单不如一层棉,这话不假。
母亲也有一件布棉袄。那年初春,父亲走了,八十岁的母亲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我们姐妹几人小心翼翼地陪着母亲,顺带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才发现母亲那件棉袄。仔细翻看,表皮已经褪色,棉絮儿也有些发黄,想想整日操劳的母亲竟没有一件可身的暖棉,不由心生愧疚。于是,悄悄地买来袄片棉花,头一次学着做。明亮的灯影里,柔软的棉花积蓄着阳光的温情传到膝上,脉脉流到心里。不觉想起小时候,母亲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为我们一针一线缝衣服,纳鞋底的情景。母亲手中的针线,缝补着那些清贫的岁月,不知滤尽了多少孤单和辛苦,使我们得以佑护,感到温暖。那时,母亲已经花眼,用完一根线,常常左手举针右手拿线,仰头,靠近灯前纫针。有时纫不上,就叫我帮她。纫上针,母亲继续手里的活计,不时转过头看看在灯下做功课的我。对我说;初一扎针十五拔,强起求人家。少时不解此言,真正懂这句话,是在尝了很多苦楚以后。很多事,不怕做不好,只要肯自力更生用心做,就会干成。
做好棉衣,抽空送去。虽是做成开身的样式,也还费了些劲才给母亲穿上。夕阳从窗户斜进来,母亲佝偻着背,坐在椅子上,低头摩挲着衣角喃喃自语:俺这小闺女长大了,手也巧了。站在母亲身边的我,正给她梳理额前的乱发,听到这话,不觉眼角湿润。扬扬头,悄悄把那些浑浊的东西流回心里。一时暗自喟然:就我这活路,根本拿不出手,仅仅是不露棉花而已!哪是我的手变巧,分明是母亲老了,母亲老的连针线也拿不动,再也缝不起那些细碎的日子!那天,我第一次端了热水,蹲下身,给母亲洗脚,母亲怯怯的,有些不好意思。抚摸着母亲缠过的小脚,泪水一再漫上心头。
有一次和朋友吃饭,看着朋友的闺女缠绕在侧的幸福,又想起小时跟在母亲身边,老辈人说的话,菠菜疙瘩芫荽梗,老生闺女是一景。我与母亲相差四十岁,是不折不扣的老生闺女。我把菠菜疙瘩芫荽梗,老生闺女是一景打趣地说与朋友听,六七岁的孩子懵懂可爱,娇嗔地对我说阿姨,我不是菠菜疙瘩,我是妈妈的小棉袄。大家抚掌而笑。看着天真的孩子,我也笑了,只是心头却涌起一些莫名的甜蜜与酸楚:
小时候我也像眼前的孩子一样爱撒娇。冬天,大娘家的姐姐来找我玩,我还赖在被窝里不起,问姐姐外面冷不冷。母亲望着窗外吓唬我:咋不冷,今早上去关口拾大粪的韩三耳朵都冻掉了。边说,边把棉衣放在烟囱上捂热递给我。有一年冬,头天夜里母亲还坐在炕头上给我做棉袄,早上,肚子就疼得起不来床,满头是汗。村里的赤脚医生用尽浑身解数也没招。那时,大姐二姐还有父亲都上坡了,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我和三姐手足无措,嘤嘤哭泣。母亲也哭,说,这俩小闺女,两只手还打不起个圆圆捧来,面条还捞不到碗里,咋办呀。最后,队里派人开拖拉机把母亲送到医院,才救过来。后来知道,母亲得的是胆道蛔虫,在那时很危险,现在,这种病很少见了。
前些天,戴着老花镜给小孙子做棉衣,小孙子骑着扭扭车在屋里跑来跑去,玩了一会儿,兴致渐无,放下车子,噘着嘴靠在我身上:
奶奶我想妈妈了。
然然,妈妈下班就回来,奶奶和你一起等,好不好?耐心安慰。
然然望住我:奶奶,你想你的妈妈吗?
我把小孙子揽在怀里,默然想起一些过往:那年夏天,二姐去武汉和亲家见面,我和三姐负责照顾母亲。那时母亲已是八十六岁,举手投足诸多不便。时值酷夏,高温难耐。夜里,三姐睡另一张单人床,我就横睡在母亲床尾。睡梦里忽觉一阵凉风,也有其他响动,慌忙起身,原来是母亲在给我扇扇子!
母亲去世前一天晚上,基本没有吃东西,我们感觉不太好,忙给在济南的二姐打了电话。第二天中午二姐抱着不足一岁的孙子回来时,母亲还高兴地牵了牵孩子稚嫩的小手,示意家人抱开他,又摸了摸姐姐的衣服,说,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穿厚点,围上围巾。在全家人的守护下,母亲像一朵清净香洁的莲花,离开了我们。
小孙子睡下,我又拿起未做完的棉衣,一根线用完,窗前纫针。可是,右手的细线,却怎么也穿不过左手清晰的针眼!
编辑:文峰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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